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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音乐思想和当代“人人音乐”            【字体:
中国传统音乐思想和当代“人人音乐”
作者:舒泽池    文章来源:人人音乐-洪啸音乐教育工作站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7-9-11

  中国传统音乐思想,较有影响的,一般认为是儒、道、释(其中主要是禅)三家。实际上具体到各门各派,儒、道、释相互影响、相互渗透的现象非常普遍。概括来说,无非是要回答两个方面的问题:一个是音乐本体、音乐自身的构成与特点;一个是音乐与人、音乐与社会的关系。也许是因为中国传统思维的综合性、整合性,中国传统音乐思想大多是将以上两个问题综合起来进行研究,少有将音乐仅仅作为对象而剥离环境孤立地进行研究的。这也许可以算是中国传统音乐思想的一个特点、也是一个优点。

(一)
  早在先秦的音乐思想之中,《礼记》短短一句“王者功成作乐”【注1】,就表明古人是从音乐与社会的关系来认识音乐的。孔子音乐思想的核心是“仁”,音乐的最高境界是“和”,评判音乐的标准是“尽善尽美”、“乐而不淫”,具体提出音乐对于社会的作用是“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注2】,将“乐”贯串于教育的全程,甚至将乐教的完成视为教育完成的最后阶段——“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注3】”从现在的观点来看,孔子提倡的音乐教育是地地道道的素质教育。孔子极端重视音乐的社会功能乃至政治功能,他的这种思想被后人发展到极致,赋予“系政教之盛衰,关人心之邪正”【注4】之大任,便会走到扼杀音乐中的人性、排斥“郑声”和“悲乐”、直至禁锢音乐发展的道路上去。
  庄子思想崇尚自然,主张人性复归,同样是以音乐与人、音乐与社会的关系为着眼点,主张“法天贵真”【注5】,提出理想社会的“乐”应是“中纯实而返乎情”【注6】,即在音乐中复归内心纯朴自然情性。“鼓琴足以自娱”【注7】,则充分肯定了音乐的大众化的娱乐功能。尤其可贵的是“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注8】的论述,深刻地揭示了人的音乐审美的过程与本质,对于我们今天的音乐教育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在音乐与人的关系这个根本问题上,荀子认为人喜欢音乐,是“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注9】。这无疑是一种非常积极的态度。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人人都有“音乐细胞”,人人都应该享有音乐。其实孔子当年也说过“有教无类”【注10】,并不是说必须是某些“类”才可以学习音乐、表演音乐、欣赏音乐,他的音乐教育实践也是这样做的。后来有些人把他的“经”念歪了,才剥夺了许多人学习音乐、享受音乐的权利(例如不准女子、僧人弹琴之类)。孟子也提出过“与民同乐”【注11】,还特别讲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注12】,用现在的词汇讲就是主张“大众音乐”。孟子还有一个重要的音乐思想没有得到足够重视,那就是他说的“仁言不如仁声之入人深也”【注13】,认为音乐比语言更能打动人心。明代的李贽进一步阐述说,抚琴的手虽然不会吟唱,“唯不能吟,故善听者独得其心而知其深也”【注14】,充分肯定了纯音乐的美学价值,认为纯音乐比歌曲具有更丰富、更深刻的表现力。他的这番见识,是我们现代许多人所不及的。
  中国传统音乐思想中虽然始终关注音乐与社会的关系,同时也并不缺少关于音乐本质的论述。既阐明了音乐的本源是“声”;又指出了只有进入人的听觉,才会成为“音”;进而经过深谙音律的“君子”的感悟,才会成为“乐”。这就是《乐记》中提出的:“审声以知音,审音以知乐。【注15】”“知声而不知音者,禽兽是也。知音而不知乐者,众庶是也。【注16】”“惟君子为能知乐。【注17】”如此将“声”、“音”、“乐”三者既联系又区分的论述,是一种非常有见地的音乐思想,具有明显的中国美学特色。尤其难得的是《淮南子》中提出的“六律具存而莫能听者,无师旷之耳也。【注18】”“律虽具,必待耳而后听。【注19】”意即好的音乐还须有好的耳朵,否则就毫无意义(“非歌者拙也,听者异也。【注20】”)。
  关于这个问题,我在这里引用马克思的一段话:“只有音乐才能激起人的音乐感;对于不辨音律的耳朵来说,最美的音乐也毫无意义,音乐对它说来不是对象”【注21】。马克思在这里还引出了“感受音乐的耳朵”【注22】的概念(在音乐教育界中常简单引述为“音乐的耳朵”)。大家可以看到,中国传统音乐思想中的相关论述,与马克思的论断是何其一致!
  中国传统音乐思想还重视“感受音乐的耳朵”的培养,指出音乐的能力是可以而且应该通过学习而获得的。还是《淮南子》:“欲学讴者,必先徵羽乐风”【注23】,唱歌还是要经过学习,包括乐理。值得注意的是中国音乐教育思想的对象不仅是音乐技术,更重视的还是“心”,即内心的音乐感受,强调“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注24】”“一发声,入人耳,感人心,情之所至也。【注25】”由“心”,自然地推导到“意”:“音从意转,意先乎音,音随乎意,将众妙归焉。【注26】”“故欲用其意,必先练其音;练其音,而后能恰其意。【注27】”将音乐表演中情感与意境、技术与表现的关系论述得一清二楚。
  以上这些,都是我们当代的音乐和音乐教育应该继承的瑰宝。

(二)
  今天的中国是历史的中国的继续,今天的中国音乐也是历史的中国音乐的继续。主要从二十世纪初以来,西方音乐思想包括教育思想大规模地进入了中国,使得中国音乐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与世界融合的时代,获得了质的飞跃。本文的任务不在于论述百年来中国音乐的得失曲直,这是远远超越笔者的才智与实力的。这篇短文所要提出的,仅仅如题目所示,只能是探讨中国传统音乐思想中的精华瑰宝对于我们倡导的当代“人人音乐”观念的关系。
  为什么要倡导“人人音乐”?简单的回答是:“人人都有情感,人人都有思想;所以,人类有语言、有智慧、有文化、有艺术。中国进入了二十一世纪,我们完全可以、而且应该理直气壮地说,每个中国人,都有权享用文化、享用艺术——其中包括享用音乐,就像有权享用空气和水一样!【注28】”
  分解开来看,倡导“人人音乐”的理由是基于以下四点:
  1. “没有音乐的人是不完全的人。”音乐对于人的素质成长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2. 音乐是每一个知识分子、干部、“白领”所不可缺少的一种修养;
  3. 音乐是每个中国人理应享有的、不可剥夺的文化权利的一个部分;
  4. “人人的音乐”普遍水平的提高是专业音乐发展并走向世界的坚实基础。
  “没有音乐的人是不完全的人”是匈牙利音乐家柯达伊的一句名言。从以上简短的论述来看,中国传统音乐思想的各派大师,无论孔子、庄子或荀子,大概都不会反对这句话。“琴棋书画”【注29】琴为首,便是一个例证。问题是音乐是否应该属于“人人”?能否真正属于“人人”?其实,在先秦以前的社会,从《诗经》中留存的一些民间歌谣来看,难道不恰好是一个“人人音乐”的社会?后来在孔子的门徒极端发展了的儒学思想禁锢之下(典型如“琴者,禁也”【注30】),传统音乐从思想到内容到形式的路才越走越窄。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今天倡导“人人音乐”正是一种“复古”。
  历史走了一个大回环。二十一世纪中国的“人人音乐”,当然不同于《诗经》时代。我们倡导的“人人音乐”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具有两项不可缺少的社会条件:
  1. 顺应以人为本、构建和谐社会的历史进程。这是最最基本的社会条件。先哲所幻想的“乐行而志清,礼修而行成,耳目聪明,血气平和,移风易俗,天下皆宁,美善相乐”【注31】的境界,历史上第一次有可能在我们的时代实现。
  2. 我国已经开始进入数字化时代,音乐的本体——“声、音、乐”能够通过数字化信息技术(包括远程通讯技术)直接交给每一个愿意学习音乐、创造音乐、享受音乐的人们。千百年来,音乐教科书中只有文字和图形,缺少本来意义上的音乐——“声、音、乐”,这就成为制约亿万普通百姓学习音乐的最大障碍。能不能有合适的教材和足够的教师,是实现“人人音乐”的两大瓶颈口。现在,由于数字化音乐教育的兴起,有望逐步在全国做到“到处有教室、随时有教师”【注32】。在我国这样一个地域广大、人口众多、相对贫困而音乐师资严重缺乏的国度,数字化音乐教育是实现当代“人人音乐”理想的必由之路。
  实现“人人音乐”,就是要使人人“学得到音乐、学得起音乐、学得会音乐”【注33】。要完成这个任务,除了数字化音乐教育这个必要条件外,关于音乐和音乐学习的一些基本观念,也必须有相应的改变。
  在这方面,我们同样应该借助于中国传统音乐思想和智慧。
  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内容,就是禅学。

(三)
  禅宗是中国佛教八大宗派之一,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宗派。它既是一种宗教,也是一种学问或学派,是儒道释三家融合的重大思想成果。中国传统音乐思想有“攻琴如参禅”【注34】、“声音之道可以与禅通”【注35】之说,但是重点说的是“顿悟”的过程与方法。其他方面的论述尚不多见。其实作为一种学问与智慧的禅学,与音乐相通之处甚多,这里浅说几点体会,以求教于智者与前辈。
  首先,禅学强调“本心论”【注36】,认为人人皆有“自性”,依宗教的说法是人人皆有“佛性”。从音乐的方面来说,其实每个人从孩提时甚至在出生前就能够感知音乐,“人对于音乐的感受能力是与生俱来的。【注37】”所以,“每个人都具有音乐天赋。【注38】”这与禅学的“本心论”是完全相通的。这就是我们倡导“人人音乐”的最根本的理由,最基础的依据。同时也是“人人音乐”与“文人音乐”以及“象牙塔音乐”的终极分界。
  从禅学的实践来看,它的特点就是直接了当、深入浅出、不泥经典、不重名相、贴近生活、形式活泼,从王公贵族、文人学士到平头百姓、布衣白丁,都可以修学,都可以开悟,都可以得正果。难道“人人音乐”不就正应该是这样的吗?反观我们有些文化官员和专家,自视甚高,对普通大众的音乐权利说三道四、指手划脚,甚至有说不懂五线谱就不准唱歌、不准出唱片的——这样一比,反差是多么强烈啊!
  其二,禅是一种智慧,一种心灵境界,不是语言和文字所能够真正表达的,所以禅学有所谓“十六字心传”:“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注39】”笔者曾于上世纪之末发表的一篇文章中将“直指人心”列为音乐的“两个特点”之一(即“作用最直接”。另一个特点“作用最早”实质上亦与“本心论”相通)【注40】。现在看来,这四句话都是可以与音乐的特性相通的,尤其是“不立文字”。这是因为音乐是声音的艺术、听觉的艺术(即前面提及的“声、音、乐”),它不是语言、不是文字、也不是图形,如果我们将学习音乐的过程中经常会用到的语言、文字、图形(乐谱)从辅助手段变为学习的对象和目标,那就是音乐学习的“异化”。这是我国音乐教育中普遍存在的弊病,既有客观原因(数字化音乐教育尚未普及),也有观念上的原因。在这方面,禅学的智慧对我们是非常有益的:
  禅学中有这样一个流传很广的比喻:为了告诉你什么是月亮我要用手指来指向月亮,顺着我的手指就可以看到月亮;但是我的手指并不是月亮,你应该见到月亮以后就忘掉我的手指。禅学中称为“见指观月,见月忘指。【注41】”在音乐学习中,能够“听得见”的音乐就是月亮,而文字、乐谱以及我的语言讲解统统都是手指。——想想看,我们在音乐学习中做了多少将手指当成月亮而苦啃苦读、死记硬背的蠢事呢?
  其三,是关于“悟”,包括渐悟和顿悟。《琴论》中所说“攻琴如参禅,岁月磨练,瞥然省悟,则无所不通,纵横妙用而尝若有余。至于未悟,虽用力寻求,终无妙处”【注42】,说的就是这件事。“岁月磨练”是渐悟,“瞥然省悟”是顿悟。没有经年累月的功夫,顿悟不可能到来;但是没有顿悟,经年累月的功夫也就没有结果——这里的道理与上面提到的“见性成佛”是一致的。音乐学习中这样的事例很多,李贽就曾举出伯牙向成连学琴之例作为说明【注43】。看来每个大音乐家都经历过这样的“顿悟”过程,许多学音乐的人也有过这样的体验,而且往往还不只一次。
  我在从事数字化音乐教程开发的过程中体会到:音乐不同于自然科学,也不同于社会科学,音乐的学习应当包括知识、能力、技巧三个方面。知识是“学”的,能力是“练”的,技巧,却是在“学”、“练”和“熟”的基础上“悟”的结果。“悟”一定是个人化的,不能由他人替代。只有达到了“悟”,知识和能力才真正变成自己的,而不再是老师的、书本的【注44】。所以,我在2003年为《琴童》杂志创刊三周年的贺辞中写道:“音乐的精髓在于‘悟’”。就是表达了个人这样的感悟。
  如果说禅是一种智慧,以心传心、心心相印;那么乐就是一种体验,以声传心、心声相印。禅学中可以与音乐相通的内容很多。这里再提及一项,就是禅宗历史上著名的“云门三句”:“一句函盖乾坤,一句截断众流,一句随波逐浪。【注45】”这里要说明的是,禅学的偈句,充满了智慧圆通,法无定法,句无定解,是真正的“启发式”。所以,“云门三句”不可能有确定的、唯一正确的解读。事实上在禅宗历史上对于这三句的解读何止数十种,【注46】而每个人对每一种不同的解读又会有自己独特的感悟和解读。我想,禅学的这种自由精神与音乐也应该是相通的。无论欣赏或演奏,更遑论创作,都不可能、也不应该有一个唯一确定、唯一正确的解。这是音乐与自然科学最根本的一个区别。
  对于云门三句的一种解释方式是:“函盖乾坤句-就是佛理铺天盖地,无所不包;截断众流句-就是切断习惯思维,扫尽文字俗见;随波逐浪句-就是根据具体情境和学人根器,巧施方便,不拘一格。”【注47】而我结合“人人音乐”的此时此地的感悟和解读是:函盖乾坤句-随时、随处遵循音乐的“大道理”,即“声音为王”和“全脑开发”【注48】;截断众流句-不为以往音乐典籍、教义,尤其不为文字、乐谱所束缚,寻音声之本、求体验之真;随波逐浪句-充分发现并顺应自身的音乐“本性”,在音乐实践和音乐学习的过程中完成音乐的自我。
  以此为引玉之砖,并为本文之结束。

主要参考书籍:
  《音乐美学通论》,修海林、罗小平,上海音乐出版社
  《古琴美学思想研究》,苗建华,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
  《禅宗诗歌境界》,吴言生,中华书局
  《中国禅学》第一卷,中华书局


注释
注1:《礼记·乐记》
注2:《论语·阳货》
注3:《论语·泰伯》
注4:沈琯《琴学正声·指法精义说》
注5:《庄子·渔父》
注6:《庄子·缮性篇》
注7:《庄子·让王》
注8:《庄子·人间世》
注9:《荀子·乐论》
注10:《论语·卫灵公》
注11:《孟子·梁惠王下》
注12:《孟子·梁惠王下》 原文为:“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人。’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众。’”
注13:《孟子·尽心上》
注14:李贽《焚书·琴赋》
注15/16/17:《礼记·乐记》
注18/19:《淮南子·泰族训》
注20:《淮南子·人间训》
注21/22: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注23:《淮南子·说山训》
注24:《乐记·乐本篇》
注25:《淮南子·缪称训》
注26/27:徐上瀛《溪山琴况》
注28:参见拙文《人人的音乐》,《音乐之门——音乐学习4+1》(高级),上海音乐出版社
注29:最早见于宋人孙光宪《北梦琐言》
注30:最早见于桓谭《新论·琴道》及班固《白虎通》
注31:《荀子·乐论》
注32/33:均参见拙文《人人的音乐》,《音乐之门——音乐学习4+1》(高级),上海音乐出版社
注34:成玉磵《琴论》
注35:李贽《焚书·征途与共后语》
注36:参见吴言生《禅宗哲学象征》,中华书局
注37/38:均参见拙文《我们为什么要学习音乐》,《音乐之门——音乐学习4+1》(初级),上海音乐出版社
注39:参见刘泽亮《语默之间:不立文字与不离文字》,《中国禅学》第一卷
注40:参见拙文《世纪之交的中国社会音乐教育》,《人民音乐》2000年第12期
注41:参见吴言生《禅宗诗歌境界》,中华书局
注42:成玉磵《琴论》
注43:李贽《焚书·征途与共后语》
注44:参见拙文《知识、能力、技巧》,《音乐考生听力冲刺》,上海音乐出版社
注45/46:参见吴言生《禅宗诗歌境界》,中华书局 例如:函盖乾坤句-天上有星皆拱北/日出东方夜落西;截断众流句-大地坦然平/铁山横在路;随波逐浪句-春生夏长/船子下扬州。
注47:白惠德《口头禅》,中国长安出版社
注48:参见拙文《音乐学习中的“大道理”》,《音乐之门——音乐学习4+1》(初级),上海音乐出版社

文章录入:赵洪啸    责任编辑:赵洪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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