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里，学钢琴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让女儿学钢琴，最初是源于她出生时，看到她那双纤长的手。这细长的手指给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是学钢琴的手。这个想法那时候就埋在了我心里。

在她5 岁时，我们在泉州生活，当时我们的邻居就是一个音乐老师，她很喜欢我女儿，经常带她到琴房去弹琴。虽然时间很短，但还是感觉到她节奏感和手指感觉都很好。所以，当我们到苏州有了自己的房子之后，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来一架钢琴，请老师到家里来教，那时候她还是很有兴趣的。

钢琴老师很年轻，也挺严厉。女儿每天很乖，在固定时间练琴，我在旁边陪着。后来换了老师，那是一个中年男老师，他儿子考上了上海不过是想得到老师高的评价。女儿有时候弹得很好，有的时候很不在状态，我的情绪也会跟着她起起伏伏地变化。

到她8 岁的暑假，老师建议我们带她去考级，并建议她考三级。那个暑假女儿非常勤奋，在老师和我的要求下每天刻苦地练琴。天很热，她汗流浃背地坐在钢琴前，有时候一弹就是六七个小时。有时她央求地对我说：“妈妈，好了吗？”我会说哪里哪里不好，继续弹。她就会用她很肉乎的小拳头带着愤怒朝那些键盘砸下去。

就这样不知不觉间暑假过去了，直到考级时间到来，她完成了一次三级的考试。在这个过程中，有多少次我气急败坏，她泪流满面；有多少次我不敢对她发作，一个人跑到厨房里去发泄怒气；有多少次我声嘶力竭地说教、训话，我都记不得了。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钢琴左边两个琴键上多了两道刻痕。                                                          

“为什么会这样？”我问。她说：“妈妈，钢琴都把我们母女的关系破坏了，是我用刀砍的。”说话时她两眼含泪哀怨地看着我。这段话让我很震惊，也让我开始反思，我们为什么要练琴？我们是要培养一个演奏家吗？我们没有这样的天分，可能女儿也没有这么好的遗传。我们是要培养她的兴趣吗？但现在兴趣已经变成了折磨。我们要培养她的耐性吗？这份耐性背后又是什么？我们到底要坚持什么？我也筋疲力尽了，为陪她练琴我每个晚上只能留在家里，没有任何娱乐活动和社会交往，我们两个已经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彼此间已感受不到多少温暖和谐的亲情。我不知不觉已经变成了一个警察、一个监工、一个只会说“no”的“凶狠的家伙”。在这个过程中，女儿越来越应付，弹琴质量越来越低，这是我们要的吗？后来我跟她商量：“既然这样，我们就不弹了吧？我也坚持不了了，你不想弹了，我们就把钢琴送人或者卖掉吧。”可是她总是说：“不，我要弹的。”

后来我们想换一个钢琴老师，不要求考级，只要培养孩子的兴趣就行。有朋友帮我介绍了一个很温和的女老师，一个典型的苏州人。她家很远，每次带女儿去上课，要么坐公交，要么骑自行车、电动车带着她，怎么都得花费一个小时。

冬天的晚上，那是段很漫长的路。在带女儿上课的路上，我曾不小心摔过两次，女儿总是很坚强地说“没事”，腿上划了很大的一道伤口，她仍然说“没事”。一段时间后，我们发现，即使不为考级去练琴，也需要充分投入的状态，假如用玩耍和游戏的状态去练琴，仍然练不好，上课老师还是要批评的。每次挨批评又会打击女儿练琴的积极性。

就这样到了小学四年级，我的精力实在不济，女儿学习压力也大了起来，我们最后决定不再练琴。虽然女儿还是不甘心，可我看到了我自己的局限：我没有办法创造快乐让她练琴，我也不想再这样折磨她和我，我牢记她那句“练琴伤害了我们母女关系”的话，我想享受我和她之间甜蜜的、幸福的母女之情。这，比练琴重要。

从那以后我发现，只要在小区里走路，听到钢琴声，她总会快走几步离开我们。后来我明白她是怕我们在这个时候说：“看看人家孩子都在练琴，你不练琴多可惜。”当我明白她这份害怕后，我就尽可能少地提醒她，也在那个时候，我感受到几年辛苦练琴给孩子带来的心理压力有多大。钢琴这个乐器可以带来很美的音乐享受，可是，我们没有能力帮她去创造那个轻松地感受音乐的过程，使得这架钢琴成了彼此心中很大的阴影。

她爷爷去世的时候，她爸爸从老家打来电话。那个时候我和女儿都很伤心，我提议：“女儿，给爷爷弹一首钢琴曲吧，送爷爷走。”女儿含着眼泪给爷爷弹了一首《献给爱丽斯》，那是远在北方的爷爷，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孙女弹琴。女儿用钢琴曲告别了爷爷，那也是我们感受到音乐的美和特殊价值的一次重要经历。

上初一以后，女儿还会去学校的琴房练琴，学校琴房只有电子琴可以用，她自己下载了曲子在电子琴上练，回到家里再试着弹一个乐段给我们听。那时，我心里非常非常难过。我知道自己不懂音乐，不懂得让孩子快乐地享受音乐，使得女儿对音乐的那份爱和渴望最终变成她的一个很大的阴影。她宁愿在学校电子琴上练琴，都不愿意掀开家里钢琴的琴盖弹上一曲。这其实是一个很大的失败，假如现在重新来过，还选择学钢琴的话，我会有很多不同的方法，让女儿在每一天的练琴中感到兴奋、感到快乐。让这些快乐给她勇气，让她每天在钢琴上随便地摸，随便地弹，随便地去创造。可是，时光不会倒流，我只能带着这份遗憾，去回顾女儿练琴的那份痛苦经历，把它记录下来。

上高中后，我还是很欣慰地看到当年练琴的那个过程对孩子的很多潜移默化的影响。虽然她没有继续考级，也没有继续练琴，可是她的反应能力、解决问题的能力、学习能力等都在无形中得到了提高，让我看到当年练琴对她的大脑开发的一份功劳。双手十指的挥动，带来女儿非常快的反应能力和大小脑的协调发展。学钢琴让她喜欢歌曲、喜欢古典音乐、喜欢上世纪欧美的爵士乐，让她对音乐有一种很高的敏感度，只要她听过的歌或曲子，再听的时候就会说：“我曾在哪里哪里听过……”

我们没有懂音乐的耳朵，没有这样的训练，而女儿这方面却很有天分。所以，当我看到她的这些变化和能力的时候，我对当年那段艰难的练琴岁月有很多的感恩。遗憾仍然在，但感恩也很真实。我明白，人生的所有经历对一个人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储藏。尤其在孩子幼小的时候，她所接受的一切，都会给她整个人生留下非常重要的痕迹和产生重要的作用。

所以，望着家里那架钢琴，我有时候会想：等我退休了我自己来练吧。或者，也可以等女儿完全放松时，让她自由地用这架钢琴去创作、去表达，也许这才是这架钢琴独特的作用。